我开车从吕梁回榆林，途经兔坂镇的一个村子时，本能地放慢了车速。

　　这个村子的住宅没有整体的规划，风水大师说哪个地段人旺聚财，村民便在那儿建房。早些年的住房多半是窑洞，镶嵌的木质门窗在饱经风雨的摧残后，变成一片乌黑夹杂一片墨绿，有些甚至变形凹陷进去，随时有垮塌的可能;近几年新盖起来的都是平房，锃亮的瓷板门面上安装了双层玻璃门窗，既暖和又亮堂。这些大大小小的窑洞与横七竖八的平房参差不齐地混合坐落在一起，感觉像是油倒进了水里，怎么看都不相容，就在这样的背景里，正中心矗立着一座三层楼的别墅，俨然就是鸡群里跳进一只凤凰。

　　别墅比公路要低大约两米，之间有一条小河相隔，我停车观望:整体门面稀稀落落有不少瓷板滑落，犹如一张毁容的脸，楼梯的扶手有几段悬掉在半空，混凝土院子里纵横撕开几道裂缝，缝里钻出几行半人多高的杂草，大门口一对石狮子脑袋均不知去向，夕阳下的别墅显得尤为落寞，仿佛是在倾诉自己本不该投胎到这个地方。据说住宅门前大路比房屋高，有‘众人头上踩’的寓意，且别墅的大门正对着公路的拱形桥洞，这不就是所谓的‘小口对大口，棺材横当头。’真不敢想象这栋别墅的主人到底得罪了多少人?但凡是个风水师傅，怎会触犯修楼盖房的大忌?即便是普通匠人也懂个十之八九，怎么在修建时从未指点?有点社会阅历的人也该略知一二，难道就没一人提醒?

　　村里有位风云人物叫高富贵，兄弟姐妹七个，五男两女，他排行老四，幼年因家里太穷，几乎没吃过几顿饱饭。高富贵生得一表人才，可怜家庭清贫，自身又没能力，以致年过三十五都没有女子肯嫁，他常年靠上山挖草药，攀岩捉蝎子换几个零钱勉强维持生计。

　　1994年，40岁的柴成伟调到兔坂镇任职党委书记，算是年轻有为，唯一不体面的就是家中有个尚未出嫁的智障女儿柴玉美，当他得知高富贵的家境时，便暗自打起了小九九。某天，柴成伟把高富贵叫到办公室，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表态只要高富贵肯娶她女儿为妻，当即就给一笔钱去盖新房，并在下一届选举时给弄个村官当。高富贵一听还真有天上掉馅饼的美事，现场就满心欢喜地应允了。

　　高富贵与柴玉美择日成婚，在村里盖了四间平房，并在两年时间生下一儿一女，在此期内，柴成伟暗中帮助高富贵入为党员，待到村上选举时日，直接以200元一票的价格，给女婿买到了村支书一职。

　　村民开始排队去巴结高富贵，男人们争先恐后地免费为其干农务活，女人们将家里都不舍得吃的新鲜蔬菜瓜果摘下给送去，连同大姑娘都偷偷摸摸将一双双手工做的鞋垫奉上去。自此，高富贵的人生如沐春风，估计睡觉都没梦到自己会有此等后福。

　　高富贵只字不识，当上村干部哪里懂得发家致富，只知如何弄几个小钱好去喝酒。村里一帮游手好闲的恶棍集体去拜见高富贵为大哥，有了头领的队伍，立誓要干一番大业。

　　在高富贵的带动下，一群人选择在下雨或下雪的天气，用铁锹将排水渠的泥浆故意泼洒在村口上坡带转弯的地段，导致过往车辆打滑被搁置，他们便帮忙将车子推上去，自然也就得到一点好处费。运气好的时候，车辆会堵到十多公里以外，一帮人便骑车给司机们卖面包、饮料等，待到天黑，他们就分工合作，摸索着别有用心地将锁定目标车子的轮胎放气或扎破，也会卸掉电瓶或割断油管，这样车辆就得现场修理，他们便名正言顺地向当地修理工挣得钱里面拿走提成。人的野心如同滚雪球，越来越大，渐渐地，高富贵不再知足这点小钱，他把几个村子的残疾人召集起来安插在路边，明目张胆地向过往的车辆收费，大车一百元，小车五十元，若有拒绝给钱的人，那帮恶棍就会一拥而上给予教训。再后来，高富贵索性买了几辆破车，专门认准了外地车辆去碰瓷，成为这一带的‘路霸’。很多外地人称山西是日本，这份荣誉绝对少不了高富贵这帮人的功劳。

　　柴成伟担忧女婿长此以往会闹出乱子，便利用职权给批了个工程，说白了，就是给兔坂镇的各个村里修庙，这样在拿到政府项目款的同时，还顺便将庙里开光时村民的布施钱装进腰包。

　　接下来几年，国家政策给予农民相当待遇，比如农作物直补，冬季取暖补贴，养老保险金，户户通铺路，低保等等，高富贵从这些款项里面都要按比例扣除一部分钱，人民币如流水一般涌进口袋。高富贵穿起了品牌，戴上了名表，夹着限量版皮包，但他对着镜子照来照去，总觉得不满意，也是，就像给狗裹衣服，穿鞋子，戴眼镜，无论怎么打扮，在人眼里，它终是狗，不是人。高富贵终日闲得蛋疼，那么问题来了——如何花钱!于是，在村里再次盖了新房，还买了小车，生活更是奢靡，抽着雪茄，喝着洋酒，时常拉着一车人去县城K歌。

　　高富贵有个癖好：酒后吐真言。一个正月，一群男人在村委会院里围成几桌打牌，烂醉如泥的高富贵三步一摇两步一晃地走进去。一帮男人聚集在一起，热门话题自然是女人，这也勾起高富贵的胃口，一时兴起就扬言;“我35岁之前还真没碰过女人，但这些年也算补出来了，方圆数十里能入得了眼的女人都睡了。杨三虎老婆一对奶子长得特好，不大不小刚好一把抓;陈东子女儿出嫁前，我睡了整整两年，......咱们大队2000年以后出生的孩子有多半是我的种子。”村民们如被点了穴道，一时僵在那里面面相觑，大脑里全是各个孩子的面孔，高富贵不说也没留意，一说就感觉确实有不少孩子长相还真有几分兄妹间的相像，有几个莽汉抬头仰望，这哪是蓝蓝的天空，分明是一顶绿油油的帽子，恨得直想上去把高富贵撕成碎片，却被其他人死死拽走了。

　　后来的几届选举中，村民们都极力反对高富贵继续任职，但是柴成伟暗箱操作，选票统计出来结果依然是高富贵第一，事实只能验证：寒窗苦读十载不如有个好岳父，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2009年，太佳高速工程启动了，正好从村子穿插而过。工队驻扎在村上，自然会时不时给村干部一定好处，高富贵一时之间又变得炙手可热，村民们打工都得依仗情面，与高富贵走得近乎的就得到苦力轻，工钱高的活计，高富贵不喜欢的人连个重活儿都轮不上。

　　高富贵的母亲长年无所事事，一天到晚坐在桥头上观察村里的动静，张家的门半夜吱一声有个男人进去了;李家的女儿带着男友拿着几个大箱子回家了;王家来亲戚了;赵家孩子住院了，村上任何消息都是从她嘴里传播出去的，因而被誉为‘统计员’。一个小村庄突然驻扎下好几队工人，可把‘统计员’给忙坏了，当然不是白忙乎，她今天指出小桥被压变形了，明天又称河里水被污染了，金口一开，工头必得给点安抚费。

　　一天，‘统计员’抱住一老板的大腿哭得比全家人死绝都惨烈，缘由是她说路边的几畦菠菜终日看不见一点绿色，总是灰尘扑土的，于是挡住便道正在运送的料车，要求工队给她的菠菜上方盖个大棚，老板试图先把她拉开再作商量，结果‘统计员’一屁股滚到地上，哭天喊地说是自己被打了。高富贵闻风赶来，直接给了那个老板一巴掌，狰狞地吼道：“你TMD一个外地人，跑到老子村里，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真是活腻了。”强龙难压地头蛇，老板被白打了不说，还掏了五万块钱才平息了此事。

　　工程临近竣工，某工头在高富贵家里喝酒，醉得一塌糊涂倒头就睡，一觉醒来时，被高富贵咬定睡了他老婆柴玉美，工头可谓是谈虎色变，忙说能用钱解决的事都好商量，高富贵如愿得逞拿到了十万块钱。

　　2011年，高富贵在村子中心建起这座三层别墅，登上了人生的巅峰。同年，岳父大人柴成伟发生车祸导致火灾，直接来了个尸体现场火化。

　　柴玉美嫁过来的初期，还能生活自理，到后来，上完厕所不提裤子就往外跑，她爸死后，更是疯疯癫癫的，整天将手机音乐打开，一会蹦高，一会转圈，欢快得不要不要的。忽有一段时间再未见到柴玉美的身影，传言高富贵觉得老婆给自己丢尽了颜面，便下毒结束了其性命。高富贵的父亲高如意曾在供销社当售货员，那可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现虽老矣，但依然擅长精打细算，在高如意的筹谋下，柴玉美的尸骨被卖到别家做了阴婚配。

　　时隔一年，高富贵年仅17岁的儿子高前程，领回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姑娘，说是要对其负责，高富贵觉得以他现在的实力应该为儿子举办一场方圆百里空前绝后的婚礼。农村在早些年结婚都是骑马坐轿，现在都攀比车队的阵势，高富贵自认为二者结合才显气派，所以安排十辆清一色霸道为迎亲队，进入村口再由一辆豪华马车花轿接驾，还请了婚庆公司来现场主持，把整个村子都打扮得像过节一样喜气。

　　马车花轿停到别墅大门外，鞭炮花火立马炸开了锅，瞬时周边一片烟雾缭绕。不知哪个调皮的小孩突然把几个大炮扔向马车，马儿如同惊弓之鸟，前蹄一跃，仰天嘶鸣，拉着马车就冲出人群，在一急转弯处直接翻向了沟底，新娘现场血崩，一尸两命。

　　又是一年春耕时节，高前程买回村里第一台柴油耕地机，兴冲冲地带着村民上山去演示。耕地机就是一个带手把的铁架子上放着一台柴油机，前部装有一排四个轮子一样的犁，打开开关，四个犁就旋转着刨进土里。高前程开着耕地机在一块坡地上来回走了几圈，便点燃一支烟，单手扶着手把继续运作。这时电话响起，就在高前程伸手掏手机时，耕地机栽个跟头，顺势把他给绊倒，人与机器沿着山坡一起向下滚去，停到平地时，耕地机刚好压在高前程身上，高速运转的犁划破他肚皮，五脏六肺连同肠子都暴露在外，被送往医院的半路上已经断气了。

　　2014年正月，村上唱戏时，高富贵的女儿高锦绣跟着一戏子私奔了，临近年关时，被警局遣送回来，说是被那个戏子拐去逼迫卖淫，致使神智混乱。高锦绣回家后整日对着房顶发呆，直至除夕夜割腕自杀。

　　高富贵感觉生活太过寂寞，高如意便给儿子买回一只母藏獒作伴，说是下几窝崽子还能回本。几个月后，藏獒与一只普通狗杂交，生下两只幼崽。一天，高富贵本想抱走幼崽去喂奶，结果被藏獒妈妈从背后一口撂倒，活活咬死。

　　高如意一连数日噩梦缠身，自觉是别墅里阴气太重，便与老太婆搬回之前的土窑去住，恰逢大雨数天，半夜里，整座山连体塌方，直接埋没了土窑。其余六个子女预算一番挖开土方的代价，一致同意放弃挖掘，把家当作墓好了。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人在做，天在看，坏事干尽并未及时得到惩罚，那是上苍再给悔过的机会，如果继续执迷不悟，作恶多端，触怒了神灵，老天岂能包容全家安好，除非是瞎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