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躺在床上，电话响了。任赛男把自己拍醒，顿了两秒，然后接通电话。电话那头偶尔传来哭声，她静静地等待对方哭完，默默陪伴着。

　　95年出生的她从事殡葬用品销售，手机总是24小时在线。2017年，她从郑州某大学的电子商务专业毕业，在男友的鼓励下入行，并成为一名“寿衣模特”。从客服到仓库打包，再到运营、产品开发……她一开始还害怕，但久而久之，她发现寿衣穿在身上也没什么特别的，“不疼不痒，只是比普通衣服更宽大一些。”

　　她遇到过失怙后手足无措的独生子女，在帮助对方处理完后事时，她也被删好友。还有为自己购买寿衣的老年人，为离去的儿童选购寿衣的——店里没有这样的产品，但作为母亲，她总是为这种事伤心。

　　2020年底，她的故事一度登上平台热搜榜。看着评论里鼓励的话语，她感动落泪。她说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做着一份普通的工作，公司里有37%的同事是95后。

　　以下是和她的对话。

　　【1】“寿衣只是比普通衣服更宽大”

　　九派新闻：寿衣穿上去的感觉怎样？

　　任赛男：寿衣不是一件，是好多件，有衬衣、衬裤、夹衣、棉衣、罩衣，还有的有披风、鞋子、帽子、是一套的。穿上去不会疼也不会痒，只是比普通衣服更宽大。

　　九派新闻：听说买殡葬用品不能砍价？

　　任赛男：老一辈好像有这个说法。外界也会觉得这个行业暴利，会有不好的评论。我们开始做以后，就想要打破这样的说法，比方说线上线下统一价格、明码标价。至于砍不砍价的，我们店铺也有优惠券，电商也会有满减。

　　九派新闻：你的工作内容有哪些？

　　任赛男：从客服到仓库实习、仓库打包都做过，后来又做运营，参与一些产品的开发，再后来做直播。之所以试穿，是因为有的客户想要一次性把事情办好，不想中间出现任何差错，我说我们有线下店可以去看看，但他们没时间。而且假人穿寿衣会让家属害怕，小姑娘穿或许可以减轻家属的恐惧，也能更好回答面料细节、尺码等信息。刚好那阵子都在做直播，老板说要不你们也试试直播。我就和客户约了开播的时间，有时候也会有别的网友进来看，问了就聊一下。

　　九派新闻：后来你就火了？

　　任赛男：是的，那时候有记者来采访，觉得也没啥，就接受了。但视频发出来后，一直有熟人给我发消息，问那个人是不是我。我当时手机里是自己的视频，打开电视也是我。我妈的朋友也会来问她，她说你做这份工作就做了，怎么还搞得大家都知道了呢。白天一整天我都没看手机，晚上睡觉了才看看评论区。我很惊讶，那么多人都鼓励我做自己，我一下子就哭了，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大家的那么多好意。也不是只有我在做，这个行业还有很多大家看不到的人。拿我们公司来说，我们公司95后的比例占到37%，大家都很努力。有个01年的男生，看着也很显小，大过年的时候有顾客让他送货，他二话不说就拿着寿衣赶火车了。

　　九派新闻：是怎么进入这个行业的？

　　任赛男：我大学的时候学的是电子商务，毕业面试了很多家，很多给我的反馈就是没有经验的不要。只有两家给我回复。一家叫我带电脑过去上班，我觉得不太靠谱。另一家就是这家，还说没有经验也要，他们教。我就觉得挺好的。面试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这是殡葬行业。当时也很纠结，我平时胆子比较小，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来。犹豫了一晚，还是决定去。我和我当时的男朋友，也是我现在的老公说了这个事，他说你怕什么啊，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那些想法，好歹还是个大学毕业的。说真的，要不是他支持我，他但凡犹豫了一下，我都不会接下这份工作。

　　九派新闻：后来怎么适应了？

　　任赛男：头几个月上班，我心里还是有点点害怕的。其实我们这个行业有很多年轻人，都会参与产品开发，做出来后自己也先穿出来试试。开始他们叫我，赛男来试试，我还假装听不到。后来慢慢接触一些客户，自己也跟着产品开发的同事去面料市场上看看，有了些想法。看着自己的想法、选的面料落地，看着寿衣最后呈现出来，像是自己的作品一样，我也穿了。不过第一次穿寿衣的场景我不记得了，反正就穿了，也没啥。我不仅穿我做的，还穿我同事做的。

　　九派新闻：家人怎么看待你这份工作？

　　任赛男：我妈妈一开始很不理解，还让我辞职，后来久而久之也接受了。我的家人、婆婆家也是支持的，在结婚前他们就知道我是做这个职业的。

　　【2】“料理完后事后，他说谢谢我，要把我删了”

　　九派新闻：送货时有哪些让你印象深刻的事？

　　任赛男：一个实体店的同事跟我说过一个他称为“深圳惊魂夜”的故事。他年纪比我大，客户要求他从深圳到广州去送货，送到广州已经八九点了。回去的时候已经没票了，他就搭了顺风车回去。司机在车上说的都是本地方言，他听不懂。最后，司机给他停在一个破旧的停车场里，周围啥都没有，把我同事吓坏了。他把车牌号发给另外的同事，觉得走的路也不对，还在这种地方停下来了。他当时想，要钱的话自己也没多少钱，不要钱的话怎么又在这里停下来了。后来司机跟他说，是车胎坏了，要换下车胎，他才松了口气。走了一夜，夏天蚊子到处咬，到广州的时候，天都快亮了。他问司机，明明有高速为什么不走，司机说是为了省过路费。这个同事还是年纪比较大的，我在想如果是我肯定不行。

　　九派新闻：有哪些让你印象比较深刻的顾客？

　　任赛男：遇到过独生子女，不会处理这种事。本来他们找我们买产品，我们给他们发货，这个服务就算结束了。但我会告诉他们要怎么做，先去哪里领死亡证明，再怎么办。有时候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孤单，这种事情上想找人商量。我会把他们当朋友，说你有啥可以找我，虽然不知道他们信不信。

　　九派新闻：还有吗？

　　任赛男：还有七十多岁的老两口，要给自己买寿衣。他们身体其实挺好的，就是想提前准备，不想让儿女太操心。我会问他们大概想要什么样的，平时喜欢什么样的颜色，去给他们推荐。我教他们用淘宝，他们不擅长打字，更多的时候是发语音，听到我是个小女生，就对我很温柔。他们家里是种木耳的，后来非得给我邮过来两袋木耳让我尝尝，我说不用。我觉得他们应该是很难过的，但没想到这么豁达。全程都说笑着说谢谢你啊之类的，感觉不到那种悲伤的情绪。这也影响了我，让我变得豁达。

　　九派新闻：你会有了解到这些人他们生前的故事是什么样的吗？

　　任赛男：有的人愿意说，有的人不愿意。我知道我们线下实体店里，有的人到店里就坐在那不说话，就来买一件衣服。这时候和他聊聊家长里短，他可能心里会好受很多。但实体店这块我接触比较少，更多是线上的。

　　九派新闻：你们的手机都是24小时在线的？

　　任赛男：对。刚开始我接客户的时候也是24小时在线，经常半夜两三点接到客户电话，现在我的同事们也是这样。半夜睡觉，铃声响起时，多困都要起来，先停两秒，拍拍自己让自己清醒。有时候半夜接到电话，对方问可以给我送一套寿衣吗，他现在人在哪里，然后就啥也不说了，一直在哭。我想帮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只能倾听，陪着他。有时候听他们说谢谢的时候，特别有成就感。着他们能投入回正常生活中去，那一刻感觉挺好。

　　九派新闻：和家属打交道，有什么要注意的？

　　任赛男：什么都不做，就听他说就好了。我给自己的定义就是陪伴者。有一个家属，我之前和他线上沟通过两小时，后来的丧葬过程他也一直在问我。但十几天料理完后事后，他说谢谢我，要把我删了。其他同事也说，曾经帮助处理后事的人，后来都没了联系。但我也能理解客户的选择。

　　九派新闻：有遇到过死者是小孩的吗？

　　任赛男：你也知道，小孩（离开）更多是意外。我现在是个母亲，这种事情我是难以接受的。确实也会有人来找，但我们没有这样的产品。我也不会问具体发生了什么，担心在他们伤口上撒盐，但是我会安慰他们。

　　九派新闻：这份工作给你带来怎样的影响？

　　任赛男：以前和家人相处会很急，后来就变得包容、平和。也可能是长大了。其实和父母倒还好，反而是和我老公相处会有一些变化。以前年轻，不听取各自的意见，现在相处下来会觉得多一些包容。也许有一天，在我不得不面对啥的时候，会更加珍惜当下。

　　九派新闻：这份工作有影响你的生死观吗？

　　任赛男：好多人都问我，你怎么看待生死。我真的是不知道。我觉得我做的事一件很普通的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九派新闻记者 覃钰钰

　　编辑 曾金秋